李秀英之死
山茶花凋谢时,猫儿头山荒芜成海,这片山梁上贫瘠的黄土,什么也种不出来,贫穷像是瘟疫,传染了一代又一代,许多年来,无人能治,也无法治,年轻人只想逃,有多远躲多远,死也不回来。村长晚上起夜,又看见几个偷偷溜出去的年轻人,却只能叹气,因为他自家那两个智障儿子,就算出去了也未必有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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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怪,什么都有,什么都明白的人,往往不喜欢生太多孩子,只有认知程度越低,越贫穷的人,往往繁殖欲望越强烈,因为他们无法辨别或克制这种繁殖的本能。
于是,越生越穷,越穷越生。
村里有女子的人家,都在想方设法的把女子往外嫁,可村外的女子谁也不想嫁进来,至于村长那两个傻儿子,更没有人舍得让自己的女子过去受罪。人们在背后咒怨,那是村长和他爹老村长这几十年来的搜刮村里的苦难财所导致的报应。
李秀英是从云南红河县被拐卖过来的,那一年,她背着爷爷用嫩竹儿编成的新背篓,去乡上赶场,置办年货,回来时省下车费,给弟弟买了双棉胶鞋,所以只好走路,小路近些,但陡峭难走,背篓又太重,所以李秀英决定走大路,大路是近两年才修好的土路,从山脚到山顶,像一条大蛇,蜿蜒盘旋而上,平时少有车来。李秀英走得大汗淋漓,又渴又饿,虽然背篓里有几个橘子,但她舍不得吃,因为那是特意买给弟弟的,想到弟弟穿着棉胶鞋吃橘子的样子,她笑了。
李秀英听到土路上面有车开下来的轰隆声,特地往路边上靠了靠,车子却在她前边不远处停下了,她没有见过这种车,黑颜色的,比村里那辆拉客的面包车要大一些,车上下来了两个人,向她问路,听口音像是外地人,他们讲的话李秀英有一半听不明白,李秀英讲的话他们也似乎听不太懂,于是李秀英干脆站在路边上去往山下指,就在她边比划边说话的同时,背后一只麻袋套了上来,他们扯掉她背上的背篓扔了出去,似乎这只又新又好看的背篓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
李秀英想喊,却被人隔着麻袋捂住了嘴,李秀英张嘴咬了那人的手,被狠狠的摔在地上,脑袋上也结结实实的挨了好几下,打得她眼冒金星,然后,她像条狗一样,被拖上了车,他们拖她的时候,她从麻袋缝里看见,有两个橘子顺着大路,滚了好远。
弟弟念叨了好久的橘橘,吃不成了。
车动了,轰隆轰隆的往山下开去。
李秀英连麻袋一起被捆了个结结实实,她喊着叫着,踢着扭着,有人撕开了麻袋,往她嘴里塞了块满是机油味道的脏抹布,又捆了几道绳子,将她像畜牲一样横着和座椅柱子捆在了一起,她叫不出了,也踢不动了,只能流泪,泪水打湿了脸颊,侵湿了麻袋。
车子每到转弯和刹车的时候,李秀英的脑袋和身体总会在座椅的铁柱子上撞得邦邦作响,这让李秀英觉得,只要没有离开那条大蛇一样的土路,总还有希望,可是车子突然平稳了,而且走的慢了,车外的吵嚷声也大了,李秀英猜想这一定是到了乡里的街上了,于是再一次的奋力挣扎,毫无意外,又再一次的挨了好几下,此刻,她多想有个人能拉开车门救她出去啊,可是没有。
车一直在走,透过麻袋缝隙的光,越来越暗,天似乎已经黑了。
堵住嘴巴的那团又臭又脏的抹布,撑的李秀英腮帮子发麻,她想用舌头顶出去,可他们塞得太紧了,抹布上的油污混着唾液滑入了口腔,吐不出去,只能顺着喉咙往下咽,明知吞不得,又不得不咽下去,几次三番呛得她眼泪直流。
李秀英并不知道,他们走了多远,她这辈子,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乡里的街道,她以前赶场的时候,常常在想,街道那一头的路是通往哪里的呢?现在,她知道了,那条路,通往绝望。
李秀英被捆得太久,全身都麻木了,只有脑子还在转动,她开始胡思乱想,开始讨厌弟弟,要不是因为省下车费给他买棉鞋,自己也不会走路。她同时也在责怪自己,放着好好的近路不走,非要走大路。却不曾想过,好好的世道,为什么要有流氓。
饥饿,口渴,恐惧,体力渐渐不支,不知不觉,李秀英睡着了。
一阵凉风灌进来,将她唤醒,李秀英睁开眼睛,是那两个畜牲停下来在路边撒尿,车外似乎隐隐有些星光,这样的星光她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她每回起来给老黄牛添夜草,牛圈棚子和木栅栏上都是这样的光景。可是现在的她完全没心情欣赏,因为这一路上吞了太多脏口水,这时加上凉风一吹,肚子里就开始翻江倒海了,她喊不出也动不了,尽管都憋得冒虚汗了,也无济于事。
俗话说憋尿可走千里,拉稀寸步难行。李秀英拉裤兜了。
两个畜牲一上车,就发觉味道不对,开始相互指责,恁娘呢个脚是不是踩狗屎了,车里咋这臭?
最终发现是李秀英之后,不由得骂了句,真他妈晦气。
往前走了没多远,有一座漫水桥,他们将车停在桥头,熄了灯光,将李秀英拖下了车,解下麻袋,重新捆上手脚,扔进了冰冷的河里,他们本意是将她洗洗,不至于那么臭,可是洗着洗着两个人就动了邪念,于是,他们强奸了她。
这期间,他们有过一些对话,一个说,你他妈的,用过了能卖上价么?一个说,管他娘的,能用就行了,还轮得着他们挑三拣四?按住她,老子忍不住了。
这一夜,在这和牛栏上并无二致的星光下,李秀英的眼泪,顺着这条冰冷的河流,淌进了遥远的海里。
听人说,海水,本就是咸的。
那得是多少人的眼泪啊。
村长家突然多了个儿媳妇,一个用铁链拴住的儿媳妇。
没有婚礼,没有酒席,这一夜,除了村长家的几个亲戚悄悄到场之外,没有人来祝贺,也没有人举报,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因为在过去的几年里,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但是现在,家里这样的“大件”,除了村长,已没有人能添置得起了。
于是所有人除了在暗地里咒怨村长不得好死之外,别无他法。他们诅咒的原因很简单,因为那买人的钱财,本都是属于他们的,否则,怎么能够说通,他们越来越穷,而村长越来越富呢?
村长那两个智障儿子,为此打得头破血流,都认为李秀英是爸爸娶给自己的老婆,所以谁也不让谁,于是村长决定,都别争了,一人一天。
有时趁着两个儿子都在地里干活,村长也会支开那个满脸褶子的黄脸婆,自己进屋“尝尝鲜”。
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折磨,李秀英是怎么扛过去的,但在她第十七次自杀未果之后,突然决定,活下去。
无论如何,活下去。
在一年零四十三天后,李秀英生下了一个孩子,一个男孩。
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那两个智障之间,哪一个的,又或者是,那个老畜生的,但孩子满月那天,村长家里灯火通明,亲戚们都到了场,包括几个平日里受到过村长“额外”照顾的几个妇女和他们的狗腿子男人。
一个本家长辈建议,这娃都生了,就没必要再拴着了吧,做月子的人能跑哪去?再说女人一有了娃,那心思就不一样了,家里这些长长短短,她也该顾着了不是?
村长略一思索,觉得也有道理,加上人们纷纷附和,便解开了李秀英的铁链。
这一晚,所有人对李秀英,就像对待亲娘一样,百般夸赞讨好,一个女人抚摸着她脚踝上被铁链磨出的老茧,甚至挤出了心疼的泪水。
李秀英抱着那个孩子,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渐渐的,心里似乎有了主意,眼神逐渐发冷。
她将孩子塞进村长怀里,抱起饭碗狼吞虎咽,吃完饭把碗一撂,又把孩子夺了回去,进屋睡觉去了。
人门面面相觑,随即安慰村长,毕竟拴了一年了,有点情绪正常的。
于是他们继续喝酒,两个智障儿子被亲戚们戏弄着灌了不少,这一夜,村长开心得要命。
真的要命。
他们不知道,李秀英有多感谢那个提出建议的亲戚,这一天,她等得太久了。所以,她不介意再等等,等到夜已深,亲戚陆续归家,近邻走尽。
等到窗户外面又撒下和自己曾经给老黄牛添夜草时差不多的星光,等到几个屋里鼾声四起,李秀英爬了起来,故意将门弄得很响,黄脸婆在隔壁问,弄啥?
李秀英说,撒尿。
黄脸婆不再搭话,李秀英走出了门房,果然看见转角处有一堆柴火,她要的当然不是柴火,而是劈柴火的刀。
这一年里,她虽然走不出门,却早已通过耳朵,了解了这座房子里许多东西的大致位置。
李秀英先攥住了砍柴的弯刀,拿在手里掂了掂,觉得轻了,不太趁手,随即换了把劈柴的小斧头,转身向黄脸婆的屋里走去。
黄脸婆是晚上唯一没有喝酒的人,李秀英一走进屋,她就醒了,撑起身子问,谁呀?
李秀英将斧头背在身后,不慌不忙的叫了声,妈,你去看看那屋外头是个啥?
借着星光,她能清晰的看见黄脸婆的表情变化,那种不可置信的欣喜,问,儿啊,你叫我啥?
李秀英轻轻走过去,带着一副别把村长吵醒的神情,亲昵的扶着她,弯下腰压低声音清晰的对她说,妈,你去看看屋外头那是啥嘞?
黄脸婆满脸高兴,一边轻手轻脚的爬下床,一边答应着,哎,我去看看,心里不禁埋怨,这老家伙,早给人解开,不早就叫咱妈了么。
刚走出门,黄脸婆问,儿啊,哪呢?
李秀英指指那堆柴火,作出一副不敢靠近的样子,黄脸婆此刻满脑子都是儿媳妇那声妈带给她的开心,满不在乎的借着星光弯下腰去查看,可就在她弯下腰的那一瞬间,李秀英的斧头精准的劈在了她的后脖颈上,黄脸婆一声闷哼,栽了下去。
李秀英使了好大的劲才把斧头从她那老骨头缝里拔出来。
她又走进了那间屋子,村长依旧醉得不醒人事。
这一夜,李秀英像是死神,那把斧头被砍卷了刃,她的全身上下也被鲜血浸透了,村长和他的两个儿子,都在醉梦中下了地狱。
无一例外,他们爷儿仨的某个部位,都成了肉泥。
最终,李秀英走近了自己的床头,看着那个小小的杂种,举起斧头,却久久劈不下去。
她闭上眼睛,斧头掉在了地上。
天快亮了,星光隐去,大地最黑暗的时刻,有个早起拉肚子的家伙,看见村长家里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屁股都来不及擦就跳了起来,走水啦,走水啦,村长屋里走大水啦!
天光微明,一个披头散发抱着孩子并且腰后还别着一把小斧头的女人匆匆走下猫儿头山,经过那片看起来快要枯死的山茶树时,她回过头,朝着那个冒着滚滚浓烟的方向,重重吐了口唾沫。
如果你观察得足够仔细,甚至还能从她那披散的发丝里,看到些许尚未来得及洗净的血迹。
李秀英顺着这座大山往下走,她不敢走大路,她再也不敢走大路了。
每每看见人户,她就绕道从树丛里悄悄钻下去,太阳徐徐升起,又匆匆落下,天就快黑了。
李秀英看见一处窝棚,想了很久,还是走了过去,她太累了,需要休息,也太饿,需要补充一些体力。好在怀里的小杂种还算争气,这一路都没怎么哭闹,只要吃饱了奶就望着她笑。
她不知道,这种笑在婴儿的世界里,有什么含义,反正她从未在弟弟眼里看见过,她更不会去猜想,这种笑,是不是在预示着什么。
现在的她,只是一个惊魂未定的逃亡者,她不知道要逃往何处,更不知道要逃到何时。
窝棚里有一张竹床,也许竹床和窝棚本就是一体的,李秀英认识这种窝棚,这是赶鸭人的窝棚,俗称鸭司令,他们四海为家,窝棚就是他们的家,他们通常很受欢迎,无论是谁,去他放鸭的地方捡几个鸭蛋,他们都不会生气,因为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力图和那个地方的人打好关系,才好借一块立足之地,但是现在,对李秀英最大的诱惑是那一堆快要熄灭的火,还有火堆旁那几个烤熟的土豆,但是李秀英并不敢贸然过去,因为很显然,窝棚的主人并未走远,但她太饿了,逃亡的路上需要那几个土豆,至于那张床,她暂时还不敢奢望。
李秀英将斧头攥在了手里,谨慎的四处观察着,悄悄向那个窝棚靠近。
一个苍老的声音,几乎吓得李秀英快要跳起来。
丫头,斧头收起来吧,别吓着娃娃。
原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子一直坐在窝棚后面,嘴里含着旱烟锅子,手里拿着把刷子,正洗着从田里捡来沾满了泥巴的鸭蛋。
李秀英不可能轻易的相信他,她已准备逃跑。
老头子叹了口气,甩了甩手上的泥水,将旱烟锅子在鞋帮上磕了磕,我去看看鸭子,你要是饿了,就吃些土豆子,烤烤火。
老头子背着双手走远了些,但并未走得太远,这是个刚好让李秀英放心的距离,既不担心他会做什么,又能看见他在做什么。
李秀英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她狼吞虎咽的吃下了四五个土豆,土豆皮也顾不得剥干净,噎得不行,又拿起水瓢灌了几大口凉水,抬头看见窝棚柱子上挂着一网兜鸭蛋,伸手就想拿几个揣在怀里,刚伸出手去,就听见老头子在远处叫她。
丫头,床边上有熟的,别拿生的。
她一转头果然看见床脚的提锅里有十来个鸭蛋,摸了摸,还隐隐有些热度,似乎刚煮了不久。
李秀英着急忙慌的揣了七八个在怀里,走出窝棚,先将孩子放在一边,跪着给老头子磕了个头,又匆匆抱起孩子,下山去了。
等李秀英走远,老头子望着那个孤清匆忙的瘦弱背影,心里不是滋味,重重的吸了口烟,那双见过岁月的眼睛,透过烟雾,愈见沧桑。
造孽哟。
河流,又是河流。
星光,又见星光。
李秀英借着河流的声音,大哭了一场,借着星光,跳进河里,将自己全身上下洗了个遍,洗净了每一根发丝里的血迹和骨屑,也洗净了眼泪,这一次,她没有去尝泪水的味道。
这一夜,她捧起河水,将那把砍卷了刃的小斧头,磨得锋利无比。
三年一晃而过。
这三年里,李秀英流亡过许多地方,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地方。她要过饭,做过贼,扫过两个月大街,叫黑中介扣掉了一大半工资,中介老板娘说,你没有身份证,属于黑工,能给你一小半工资就不错了。那一晚,她藏在中介门口的绿化带里,握着斧头等那个女人出现,她没有等到,后来她猜想,那样黑心的人,一定不敢一个人走夜路。
后来一个一起做零时工的小伙子建议她,去派出所办张身份证吧,现在全国联网了,一查就全出来了,方便得很。
李秀英听到那句“一查就全出来了”不禁打了个哆嗦。
好在,这三年里,她省吃俭用,终于凑够了回去的路费,但是没有身份证,她买不了回去的车票。
后来多方打听,有人建议她去物流快递园区附近碰碰运气,说不定有跑她老家方向的长途货车,可以坐坐顺风车。
她在一个物流中心门口守了三天,每出来一个车她就拦上去问问到不到云南。
好在她运气不差,一个小伙子,主动找到了她,上来就问,听说你去云南?
她点点头,嗯。
你会做饭不?
她一头雾水,但还是回答,会。
小伙子说,那行,我晚上发车跑云南,你坐我车吧,但是说好啊,我不收你车费,你在路上给我做饭,因为我们这是物流,不比快递车赶时间,得在路上跑好几天呢?
李秀英喜出望外,但还是不敢放下戒心,却又不知道具体该问什么,最后谨慎的问,你是哪里的人?
小伙子说,听口音你不云南人么?我四川的,云贵川不都半个老乡嘛。
李秀英还是有些犹豫。
小伙子以为她是怕骗她钱,你放心好了,真不收你钱,反正你坐不坐我都得跑这一趟。
李秀英把心一横,行。
这是李秀英第一次坐货车,她才发现,原来货车的车头这么高,这么大,里面还有双层的卧铺,她的那些行李全都塞在了货车底下的工具箱里,只有那把小斧头,她贴身藏着。
上车后,小伙子逗小孩,小屁孩,你叫啥?
孩子仰起脸回答,我不是小屁孩,我叫斧头。
小伙子说,你这名字好威风啊,那我把你妈妈拉去卖了,你怎么办啊?
斧头说,你敢卖我妈妈,我妈妈拿斧头砍死你。
李秀英扇了斧头一巴掌,瞎说什么?
路上小伙子很健谈,也很幽默,常常逗得李秀英母子俩哈哈大笑,她很奇怪,自己怎么这么快就对这小伙子放下戒心了呢?
小伙子说,你是不知道我们这开货车的,一年四季都在车上,也没个人说说话,一旦车上坐个人啊,就有说不完的话,这一趟啊,值了,有人做饭,还有人聊天。
小伙子的车上便携式炊餐厨具一应俱全,小伙子说,这些都是他父亲留下来的,他本来不想开车,但是开了一辈子车的父亲,现在老了,腰间盘和颈椎都不行了,开不动了,所以没办法,他只能接着开。
李秀英用有限的食材做出了让小伙子称赞不已的味道,吃着她做的饭,小伙子感慨,我爸妈离婚离得早,你不知道,我从小跟着我爸,这辈子就没吃过几顿像样的饭。
李秀英沉默。
三岁多的小斧头,正是对一切事物好奇的年纪,一天下来,在熟悉了之后便一路问个不停。
李秀英说,他平时并没有这么多话。
第二天,在了解到李秀英居然没有手机时,小伙子拿出了一台自己淘汰下来的旧手机,有些腼腆的递给她,是我以前用的,但是版本有些旧了,你拿着用吧。
李秀英说,不用了,我用不上。
小伙子生怕对方不要似的,有些着急的说,你别嫌它旧,这可是上一代最牛的, iPhone 5s哟!
李秀英说,那多少钱,我买。
小伙子说,买啥呀,反正我放着不用也是浪费。
李秀英觉得,不能白拿人家的东西,几番推辞,但在小伙子执意要求之下,还是收下了。
路过一个小镇,小伙子下车在一个小店里买了一张不记名的电话卡,装上之后,存上了他自己的电话号码,你看,这是我的名字和电话,我叫卫青。
卫青教会了她一些简单的操作。
李秀英有好多字都不认识,但她记住了这个名字。
这个小东西里的大世界,让李秀英觉得神奇不已。
他们一路走,一路做饭,一路说说笑笑,别的卡友偶尔会向他们投来艳羡的目光,这让李秀英和卫青都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也许,他们另一个在平行时空里,本就如此。
时间,在你不想让她快的时候,过得飞快。
卫青的目的地到了,下车时,李秀英递给卫青一把小斧头,我没什么送你的,这个,送你吧,它对我,有特殊的意义。
卫青哭笑不得,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女人随身带把斧头的,接过来的那一刻,他愣住了,因为这把斧头竟然带着她的体温。
李秀英拉着小斧头,依旧驮着大包小包向前走,但这时的她,突然发现,空气中的味道,没有往常那么苦了,就连背上的包裹也似乎轻了不少。
走了没多久,卫青追上了她,不由分说的接过了她的行李,走吧,我送你去车站,这边我熟。
李秀英问,你的车呢?
卫青说,他们卸完货还要好长时间呢,我正好送送你。
哦,但是我没有身份证,车站怕是进不去吧?
中巴车要个屁的身份证,又不是长途。
卫青熟门熟路,先带她们去吃了顿饭,吃饭时,他逗小斧头,是不是比你妈妈做的差远了?
小斧头仰起脸来一脸骄傲,嗯,我妈妈做的最好吃了。
李秀英有些不好意思的敲了小斧头一下。
车站分别时,卫青突然抱住了她。
李秀英感受着他怀里的温度,以及他那强壮有力的胳膊,还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她没有挣扎,就这么由他抱着。
卫青贴着她的耳朵说,希望我是你第一个打电话的人。
这也是第一次,李秀英不那么憎恶男人身上的汗臭味。
进了车站以后,李秀英没有回头,因为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去回应这种情感,它来得那么强烈,那么迅猛,冲击着她的五脏六腑。
下了车以后,李秀英打听着又转了几趟车,终于到了乡上那条她曾经给弟弟买棉胶鞋和橘子的街,她才发现,这条街原来那么小。
终于坐上了回村的那辆面包车,看着记忆里那些她曾经踏足过的风景,李秀英忽然有些胆怯,在经过那条大蛇一样蜿蜒的上坡土路时,她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两个滚了好远的橘子。尽管她死死的攥着小斧头的手,可依然止不住的浑身发抖,因为嘴里又涌出了那条脏抹布的味道,那该死的机油味道,甚至肚子也起了生理反应,开始痉挛。
小斧头看见妈妈满头的汗水,还一直在发抖,急的不停的喊妈妈,司机以为她有什么病,放慢了速度问,喂,你咋噶了?
李秀英说,你停一下,我肚子不舒服。
司机没好气的一脚油门,扔下一句,屙屎回去屙噶,马上就到点了嘛!
李秀英下车,呼吸着带有幽幽草香的空气,举目四望,这里的一切好像都是老样子,她记得小时候总是拿着细条儿沿着田埂追打不听话的弟弟,她低头看了看小斧头,那时候的弟弟,正是小斧头此时的年纪。
田埂上那座小小的土地庙,还有四处洒落的灰色屋顶,屋顶上那些烟,都在告诉她,这一切不是梦,她历经磨难,终究还是回到了这片土地。
李秀英沿着记忆里的小路,离家越近,心里越慌,因为她直到现在,依旧没有想好该怎么向他们解释这一切。
那条黑狗看见了她,远远的叫了两声,她越走近,狗子的声音就越像是呜咽,整个身子都趴在了地上,等她打开了院里的柴门,黑狗终于扑了上来,亲热的在她怀里嗅个不停。
这给了李秀英莫大的安慰,听见狗子的叫声,弟弟从屋里走了出来,这小子长大了不少,也高了不少,都快高出李秀英半个头了,他愣愣的站在那里,不敢相信的问,姐?
爷爷拄着拐棍颤颤巍巍摸索着的走到了门口,倚在门框上,眼神直勾勾空洞洞的望着前方,谁呀?
弟弟终于确定了眼前这位就是他消失了四年多的姐姐,跑过来接下了李秀英手里的行李,回头向爷爷喊道,爷,是姐,是姐姐。
李秀英对小斧头说,快喊舅舅。
小斧头亲脆的喊了声舅舅,弟弟惊奇的摸了摸小斧头的脑袋,姐,我有外甥了?
李秀英点点头,跑过去扶住了爷爷,爷,你眼睛咋了?
爷爷粗糙的手,摩挲着李秀英的脸庞,那双灰蒙蒙的眼睛里,老泪纵横,不停的念叨着,是秀英呀,爷的秀英呀。
李秀英强忍着眼泪,不让它滚下来,把小斧头的手放到爷爷的手里,爷,你有重外孙子了,斧头,叫曾外祖祖。
小斧头又乖乖的叫了声,曾外祖祖。
爷爷蹲下来,抱住了小斧头,对弟弟说,去把你爸妈叫回来,他们在坡上。
弟弟跑了几步,又跑回来抱起了外甥,爷,我叫他们先看看,我的小外甥,走,舅舅带你出去玩。
李秀英扶着爷爷到火垅旁坐好,就熟练的到屋后头去抱柴火进屋做饭了。
爷爷和弟弟对她的态度,使他深切的感受到了什么叫亲人,什么叫温暖。而这,就是她拼了命也要回来的价值。
听着她在屋里忙前忙后的声音,爷爷坐在火垅旁不停的问寒问暖,李秀英听着这些最朴实,最温馨的问题,耐心的一一回答,同时心疼,爷爷,是真的老了。
大黑狗也像往常,围着她前前后后的转,好几次都险些将她绊个大跟头。
爸妈回来了,妈妈进门洗了手,就来帮她操持饭菜了。
爸爸抱着小斧头,进来就坐在火垅旁,除了应付小斧头之外,一句话都没跟李秀英说,这让屋里刚才还亲亲热热的氛围,微微变得有些异样,妈妈的话也很少,弟弟将大黑狗的耳朵攥住,拖到火垅旁烤火去了,也不敢多嘴。
吃过了饭,妈妈在收拾碗筷, 始终寡言的爸爸终于发话。
过来跪下。
李秀英跪在火垅旁,她记得,这位置,往常总是弟弟跪的。
该来的还是来了。
说,这几年,你上哪儿去了?
李秀英沉默,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知道,绝不能说实话。
不说是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跟李瘸子那个二流子跑了?
李秀英一头雾水,瞪大了眼睛,我没有。
哼,没有,那你跟我说说,这孩子是谁的?
李秀英再次沉默,她后来才知道,爸爸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在她失踪的同一天,李瘸子的儿子跑了,他留了个纸条说出去打工,就再也没回来过。
爸爸的脸色铁青,至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过她,你是大人了,我不打你,但是今天你要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就给我从哪来的回哪去,我就当没生养过你这号东西。
李秀英就这么跪着,被父亲逼问到半夜,也没有再吐露过一个字。
妈妈想哄着小斧头去睡,可小斧头紧紧抱着李秀英的胳膊,就是不肯。
最后爷爷求情,她才得以睡觉。
弟弟现在的房间,以前是她的,所以现在,弟弟跑去跟爷爷睡了。
她躺在弟弟的床上,搂着小斧头,久久未能入眠。
她不禁想到,或许,在爸妈眼里,这个家早就没有她了,先前,因为弟弟,她只读到小学四年级,家里无论是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全都要紧着弟弟先来,就像她不是亲生的。
第二天,天还没亮,李秀英在弟弟的床上留下了一袋橘子,一双棉胶鞋,并掏出了身上的所有的钱,只给自己留了些路费,拖着行李就带着小斧头走了。
走的时候,大黑狗冲出来死死咬住了李秀英的裤腿,她又打又踢,狗子就是不撒嘴,只是呜呜的叫,最后生生扯下了一截裤腿她才得以逃脱。
走在下山的路上,她又想起了当初逃离猫儿头山的时候,山上那片快要枯死的山茶树,她回过头,却只看到了那片田野中升起的茫茫雾气,和天边微微泛起的白。
没有火光,没有浓烟,可她的心里,家,却只剩下一片灰烬。
弟弟早起,想找小外甥玩,却只发现了空空的床和床上的东西,急的连忙大喊,爸,妈,爷爷,姐,姐她又走了,姐又走啦。
爷爷摸索着匆匆赶来,摸了摸冰冷的床,急得回头就拿拐棍劈头盖脸的砸父亲,找,把秀英给我找回来,找不回来我……我死了算了。
弟弟躲闪不急,挨了好几下。
母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埋怨着父亲,说就是他把秀英赶走的。
父亲像块木头,任凭爷爷的拐棍一下又一下的砸在身上。
爷爷激动之下没站稳,摔倒在地上,父亲弯腰将爷爷扶起。
可惜,这一场闹剧,李秀英看不到了,她如果看到了,也许会明白,有些爱,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此时的李秀英,又走上了上那条蛇一样蜿蜒的大路,头顶上又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这一次,她没有躲开,也没有回头。甚至开始期待某些事情的发生,似乎那样,她就不用忍受这荒唐的一切了。
那辆车却在她旁边停下了,还是昨天那辆车,还是昨天那个司机,司机问她,喂,走不走噶?
李秀英上了车,司机问她,咋噶了,昨天回来,今天就走噶?
盲无目地的转了几趟车后,李秀英想到了卫青。
她拨通了电话。
卫青接到她的时候,高兴得快要跳起来。一路上兴奋的跟她说着话,但李秀英的话,却很少。
上了车,卫青说,跟我跑车吧。
李秀英哑然一笑,没有回答。
受李秀英的情绪感染,小斧头也乖了不少。
夜里,小斧头在卧铺里睡着了,卫青停下车来,吻住了李秀英,李秀英没有拒绝,他想更进一步的时候,李秀英拦住了他。
卫青,我配不上你。
不就是带个孩子嘛,有啥配不上的?
李秀英转过了头,看着窗外来来去去的车流。
良久,她说,我太脏了。
卫青看着她消瘦的侧脸,并不知道她这句话背后的故事,权当是她不喜欢自己的借口。
好吧,我的确只是个开货车的。他苦涩的说。
车子再次行进,李秀英没有解释什么。
卫青赌气似的选择了走高速,似乎是想快点逃离这一切。
这是李秀英第一次感受高速上的速度,微微有些紧张。
黑夜里,一成不变的景色,箭一样的车流,仿佛要把人拉进另一个时空。
一辆白色小轿车因为即将错过路口,而横跨了四条车道斜插过来,卫青为了避让,yan向右打了一把方向之后,车子就失控了。
货车侧翻冲了出去,车身转了半圈,车头由于惯性撞了上护栏,李秀英被安全带悬挂在了右侧座椅上,而卫青,已血肉模糊。
小斧头因为裹着被子在后面睡觉,车子失控时,他恰好被前面的座椅挡着没有飞出去,只是摔得不轻,也吓着了。
那辆白色的小轿车悄悄溜走了。
李秀英被安全带勒的喘不上气,安全带受了力,也解不开,情急之下,她看见了缝隙里窜出来的那把斧头,吩咐小斧头捡起来递给她,割断了安全带,这才下了车,她将小斧头抱出车外,再转身查看卫青的情况,卫青那一侧,车头完全撞瘪了,将卫青的身体挤得已没有了人样。
李秀英抱着小斧头,呆呆的看着地上那把沾满了卫青鲜血的斧头,狠狠的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她怪自己,为啥要送他斧头呢,多不吉利啊。
她明明知道真正的原因一定是因为自己的拒绝,他的心思才不在路上。
可就算自己答应了他,那些往事会答应么?
把那样的自己交给他,对他多不公平啊。
她抱着小斧头,就这么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一些警察过来问她,你是家属么?
她摇摇头说,我希望是。
警察给她和小斧头包扎了伤口,
她看着他们将车子切开,将人拖出来,又看着他进了火化炉,看着一个老人,悲伤的抱着他的盒子离开。
她一瘸一拐的追上去,把那部手机交还给老人,这是他给我的,可我不能要。
老人看了看她,又摸了摸小斧头的脑袋,你拿着吧。
李秀英茫然的站在街头,看着老人佝偻着身子,愈走愈远。
她不知道这是哪座城市,哪条街,但她,不想再走了,走,又能到哪去呢?
她找了个屋檐,坐了下来,看见黄昏,黄昏将金色送给了她。
夜里,熙熙攘攘的人群褪去,喧嚣的街头归于平静。
一个从里冷到外的人,拿什么取暖呢?
李秀英在包袱里找了条毯子,裹在身上,又把小斧头拥进怀里,斧头,你说活着,怎么这么难呢?
小斧头回答,妈妈,我想撒尿。
有的夜,凄冷,漫长,李秀英握着那部手机,想着那个盒子里的那一捧灰,她几乎忍不住想试试,现在,那个号码,是否还能拨通。
有的夜,梦幻,短暂,她有几次明明听见耳边传来卫青的声音,可是一睁眼,依旧只有宛如坟墓的冷街。
无论长短,夜总会过去。
这条街上,出现的第一个人是清洁工,李秀英看着她手里左右挥舞的那把扫帚,忽然想到了那个坑她钱的黑中介,她闭上眼睛,在心里问,为什么坏人总是活得那么好呢?卫青,那么好的人,为什么活不长呢?如果可以,她宁愿用自己的命去换卫青的命。
还有那两个卖她的人,现在是不是已经下地狱了呢?
如果他们要去的地方,一定是地狱,那人间又算什么呢?
李秀英想,如果自己再碰到他们,一定要亲手送他们去该去的地方,就像那对智障和他爹娘,想到这里,她忽然记起,自己的斧头似乎扔在高速上了,该死的。
恍惚间,一个老人,坐着轮椅,从长街尽头,缓缓驶来,李秀英歪着脑袋看了半晌,她还没有见过这种不要人推就能走的椅子。
老人突然停下了,似乎来了电话,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说了几句就生气的挂断了。随后拐弯向一个早餐店走去。
李秀英看清了,原来他那张神奇的椅子开关在右边的扶手上。
老人买了几个包子,一边吃着又继续向前走。
小斧头顺着妈妈的视线,也看见了老人,但他的注意力,全在老人手里的包子上。
妈妈,我想吃包子。
李秀英还未作答,老人却听见了,他调整方向,向他们走来,并拿出一个包子递给小斧头。
小斧头没有贸然去接,而是看向了李秀英。
李秀英看着老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人们通常把它理解为拒绝。
老人将包子收回来,送进自己嘴巴里,咬了一口,朝小斧头挤了个眼,又对李秀英晃晃脑袋说,不怕,我没有坏心思,你看。说着又咬了一口,再次拿出一个包子递给小斧头。
小斧头依旧看向李秀英,这一次,李秀英的表情缓和了些,小斧头读懂了这种缓和,于是伸手去接了过来。
老人夸赞,诶,这才是好小子。说着干脆把剩下的包子都递给了李秀英,李秀英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也拿出一个包子吃。
老人掏出一小包纸巾来,抽出一张擦了擦嘴,又把剩下的纸巾递给了李秀英,够不够?不够我再去买。
李秀英嚼着包子,点了点头,又慌忙摇了摇头。眼神打量着老人的高级椅子,以及整洁得体的穿着。
老人也在打量他们身上的绷带,你们这伤是怎么弄的?
李秀英说,车祸。
老人又问,那你们的家人呢?
李秀英停住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咽下了嘴里的包子。
死了。
这边还有没有别的亲人呢?
李秀英摇了摇头。
老人沉重的叹了口气,掏出一根烟来,抽了好几口。
那你会做饭么?
李秀英突然抬起头,奇怪的看着老人,因为这个问题,太像那个问题了。
在最终确定了不是幻觉,只是两个不同的人问了同一个问题之后,她点了点头。
老人解释,我的意思是,你会做饭的话,可以来我家里做保姆,不过你放心,我会按月给你开工资,怎么样?
李秀英想了好一会儿,她从未做过保姆,不过以前流浪时,曾听闻过保姆的工作内容,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干下来,不过最终,哑然一笑,还能去哪呢?
老人带着他们母子两,沿着那条长街往回走,他将李秀英的包袱放在了自己腿上驮着,似乎一点也不嫌弃它又脏又重。
老人介绍着街上所见的地方,这情境,让她又想到了卫青。
老人说,我姓秦,叫秦魏,他们也叫我秦教授,你也可以这么叫。老人随即一个哈哈指着小斧头,但是你小子可不能叫我秦教授,你得叫我秦爷爷,明白没?
小斧头笑了。
卫青,秦魏,会不会做饭。这个世界当真如此颠倒,如此巧妙么?
一座小桥,一片竹林,一个小院子,几丛矮树围着一个小小的草坪。
李秀英想象不到,如此喧闹的街市后面竟藏着这样一个幽静的所在,似乎一走进这里,世界都安静了。
李秀英安顿了下来。
中午,李秀英执意要动手做饭,秦教授不忍,毕竟人家还带着伤,阻拦无果,还是允许了。他充分理解,有一种东西,叫做尊严。
饭菜做好以后,李秀英却不上桌。
秦教授问及原因,李秀英说,我听人说保姆是不让上桌的。
秦教授说,狗屁,谁定的规矩。
这句脏活,让李秀英心里充满了暖意。
吃了两口菜后,秦教授大感意外,一个劲的在餐桌上夸赞,云南菜好哇,我就喜欢这口,地道。
过了几天,秦教授的儿子和儿媳回来看望父亲,儿媳说,爸,是您照顾人家还是人家照顾您啊,您看看,满身的伤,还带着个孩子,这哪里像个保姆的样子嘛?
儿子倒是没说什么,但是想法明显和妻子差不多。
秦教授眯起眼睛往躺椅上一躺,伤会好的嘛,谁说带个孩子就不能工作了?我充分理解并且尊重你们两口子不生孩子的决定,但是来个小子陪我打发时间,多好啊,你看看现在这小院儿里,多有生气?
儿媳掐了一把丈夫的软肉,意思是让他帮腔。
儿子无奈,爸,是我们天天催您找个保姆,那不是担心我们找的不符合您的要求嘛,但是您这起码找个专业一点的呀。
秦教授笑了,一会儿你们尝尝。
李秀英在厨房,听着他们的言语,心里不是滋味,但是依旧如常准备午饭。
把饭菜端上桌以后,李秀英到书房,秦教授,您别为难了,我去收拾东西。
秦教授摆摆手,不忙,先吃饭吧。
吃了几口菜之后,儿子和儿媳互相对视一眼,彼此心中所想,已了然于心,看向李秀英和小斧头的眼神也缓和了,为了缓解之前的尴尬,儿媳给小斧头夹菜,问他,小家伙,你喜欢秦爷爷家么?
喜欢。小斧头点点头。
没有人再反对李秀英这个带着孩子的保姆,在之后的日子里,她也终究不负所望,在秦教授家,一干就是十来年。
那天,儿子和儿媳走的时候,秦教授单独对儿子说,这孩子该上学了,母子俩连个身份证明都没有,你给想想办法。
儿子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了句,嗯。
晚饭时分,秦教授问小斧头,你大名叫什么呀?
小斧头看了秦教授,又看向李秀英,显然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不知道。
李秀英说,没起呢。
诶,男子汉行走于世间,哪能没有大名呢?
秦教授,我认字少,您给起一个嘛。
嗯,姓李,秦教授沉吟着,像是忽然陷入了遥远而沉重的回忆,片刻,叫李牧云吧,他说。
小斧头再次看向李秀英,似乎他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李秀英也不明白,看向秦教授,似乎在等秦教授解释这个名字的渊源,秦教授却叹了口气,摸摸小斧头的脑袋,这个名字的故事,等你长大一些,我再跟你讲。
一个月后,李秀英买菜回来,秦教授递给她一个快递盒子,这里面是你们娘俩的身份证和一部手机,手机卡和话费他们都弄好了,我们的电话都存在里面了,这样联系起来要方便一些,身份证你收好。
母子俩身份证上的地址就是这座房子的地址,这让李秀英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那些年,她作为一个黑人口,住不了旅馆,上不了车,连去药店买盒药都被认成逃犯,辛辛苦苦扫大街,赚的钱还拿不全。
可自己区区一个保姆,何德何能受这样的大恩呢,这样一张小小的卡片,所代表的已远非一张卡片能够承载。
夜晚,小斧头已入睡,李秀英翻出那部卫青送给她的手机,在台灯下,看着这两部手机,它们那么相似,一个棱角分明,是白色的,另一个圆润晶莹,是黑色的,完全不同的外形和手感,相同的是下巴上的那个圆圆的按钮,和内在的操作模式。
李秀英看着它们,恍若看着过去和现在,又像是前世和今生。
没有什么能够报答,秦教授似乎什么也不缺,这座小小的院子,如一方天地,自从李秀英来了以后,秦教授就没再出过门,因为已没有什么需要他亲自出门办的事了,他并非残疾,只是如他所说,就是懒得走路,在家里,他完全行动自如,看看书,写写字,看看新闻,偶尔也陪小斧头看动画片,动画片看累了就和小斧头在草坪上打滚,拿个小铲子堆长城,把好好的一个小草坪挖得面目全非,拿着玩具枪和小斧头在院里打仗。李秀英常常看得摇头,这哪里像个教授的样子。
秦教授在网上给小斧头买了个大大的玩具小汽车,然后开着自己的电动轮椅和小斧头赛车,小斧头开累了,他俩就互换坐骑,秦教授开小汽车,小斧头则开轮椅,由于技术不熟练,轮椅撞倒了一墙的奖杯,李秀英吓坏了,拎起小斧头就要开揍,秦教授赶忙拦住,向李秀英摆了摆手,先检查了小斧头没有被玻璃划伤,然后两人开始收拾残局,他找来一个大垃圾袋,把那些摔碎的和没碎的各式各样的奖杯通通装进了垃圾袋。
他问小斧头,你知道这些都是什么吗?
小斧头低下头说,是奖杯。
秦教授回答,不对,这些都是垃圾。随后又问,那么垃圾该放在哪里呢?
小斧头笑了,垃圾桶。
对喽。
两人抬着一大袋奖杯,扔进了门外的垃圾桶,秦教授轻松的拍了拍手,小斧头有样学样,也拍了拍手,秦教授纠正,你做得不对,不能光拍手,表情动作也要做,像这样。
这时正巧一个收废品的骑着三轮车经过,秦教授立马冲他挥了挥手,然后把那袋“垃圾”又从垃圾箱里拎了出来,把里面那些银的铜的铁的奖杯全挑出来,扔在他脚下,称一称,看看多少钱。
收废品的哭笑不得,秦教授,您这不是拿我开玩笑吗,这我哪敢收啊,我平时都是收些破铜烂铁,这…这可都是您一生的荣誉呀!
秦教授拿起一个,这是不是铁的?
是。
这是不是铜的。
是。
那就对了,称称,看多少钱。
收废品的还是有些为难。
秦教授手一伸,拿钱来。
收废品的这回倒是爽快,一伸手,将兜里的皮夹子掏出来打开送到秦教授面前,表情似乎在说,您随便拿,反正我就这么多了。
秦教授从他的皮夹子里,抽出了十块钱,然后拉起小斧头的手,头也不回的往街上走去。
直留下收废品的望着他们的背影,苦笑着摇头,这老教授。说着小心翼翼的将这些奖杯捡起来,擦干净,脱下大衣包着,这才放进三轮车里,临走还要再回头看一眼,生怕掉了。
片刻,秦教授和小斧头再次出现在街头,两人一人举着个冰淇淋吃得正起劲,秦教授举了举手里冰淇淋对小斧头说,某些时候,任何东西,都有它的价值,包括垃圾。
到了家,小斧头看着秦教授写大字,也抓起一支毛笔,画了个大大的王八,秦教授问,你画的什么呀?
小斧头说,乌龟。
秦教授说,你这只乌龟为什么没有头呢?
小斧头正准备添上脑袋,秦教授说,不用改,你这只可能是缩头乌龟。
从此,小斧头开始跟秦教授学写字,刚开始,一天学一个字,慢慢的,开始一天学两个,三个,甚至五个字。
小斧头学得很快,而且学过了之后就不会忘。
秦教授问他,你想不想上学呀?
小斧头想也没想的回答,不想。
秦教授问,你都没上过学,怎么就不想上学呢?
小斧头回答,上学没用。
秦教授说,这话,对,也不全对,你可以不去学校,但不可以不学习,知道了么?
小斧头说,我跟你学,你比学校懂得多。
秦教授纳闷,谁跟你说的?
多多妈妈。
哟,你都认识新朋友了,多多是谁啊?
李秀英哭笑不得,在一旁回答,隔壁家那条拉布拉多。
秦教授哈哈大笑,随后便从网上买回了从小学到初中的全套教材,又在书房支起了一个小黑板,结果小斧头两年就学完了全部教材。
秦教授说,现在,我允许你动我的书了,这一书房的书,随便你看,捡你感兴趣的看,看完了库里还有。
小斧头开始整天泡在书房里,时而大笑,时而沉默,时而愤怒,时而感慨,看累了就研究建筑学。
秦教授站在院子里,叉着腰看小斧头在小草坪上雕刻万里长城和宫殿,一脸自豪,这家伙有点儿意思。
小斧头的作品终于完工了,他攥着铲子,站在这一片恢弘的泥塑宫殿前,突然踌躇起来。
秦教授问他,怎么了?
他说,那些房子和街道,太空了,也许该加一些人进去。
秦教授说,你最初,只想造一个小房子,然后,慢慢的才成为现在的宫殿对么?
嗯。
那你找找看,你最初造的那个小房子在哪?
它太丑了,我推掉重新造了。
你从最开始的挖坑玩泥巴,到造一座小房子,再到现在,花了多少时间呢?
三年左右。
那我给你出道题吧,等你弄明白这道题,造人的问题自然也就明白了。
什么题?
0+10+100+10000=?
小斧头刚想脱口而出,随即一想,这道题一定不会这么简单,所以他说,我得想想。
秦教授说,你可以翻书,也可以问问别人。
这道题,难住了小斧头,他将秦教授家里所有的书,都翻遍了,也没找到答案。
秦教授突然将李秀英叫过来,这几年,我好像从来没给你发过工资对么?
李秀英有些惶恐,您待我们如儿孙一样,我哪里还能要工资呢?
秦教授板起脸来,诶,感情是感情,但是也不能忘了初衷嘛,要是没有了初衷,哪里还有感情呢?随即叫道,牧云。
小斧头跑了过来,吃饭了?
秦教授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来,我给你个任务,你带着妈妈,拿好身份证,去街上那家银行开一个账户,然后从我的这张卡里划36万块钱过去,能办到么?
李秀英刚想说些什么,秦教授用眼神制止了她,去吧,银行我打过电话了,之后的每一年,钱都会自动转到你的卡里的。
李秀英明白,秦教授说过的话,一般是不会更改的,只好鞠了个躬,走了出去。
看着他们出门,秦教授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诊断书,看了半晌,扔进了垃圾桶,又想了想,最后捡起来拿到厨房烧掉了。
李秀英办完秦教授交代的事,走在街头,路过三年前,她和小斧头夜宿街头的那个屋檐,李秀英触景生情,这三年来,她像照顾父亲一般,无微不至的照料着秦教授的饮食起居,秦教授也从未把他们当作下人看待,这让她突然想起了远在云南的爷爷,不知道他身体好不好,还在不在。
她又想起了卫青,奇怪的是,她似乎已经好久没有想起过卫青了,每天不慌不忙的做一些事,日子愈渐踏实,这让她每一次偶尔想起卫青时,都自责不已,怪自己薄情。
无论怎样,也不该忘了卫青的。
而卫青送她的那部手机,已然成了小斧头的游戏机了,已摔得不成样子了。
回家后,李秀英对秦教授说,我想把这钱分成三份,一份寄给远在云南的爷爷和弟弟,一份寄给卫青的父亲,还有一份留给小斧头。
秦教授问,你自己呢?
我花不了什么钱。
这是真的,对于有些人来说,吃得饱,穿的暖,能活下去,就够了。
至于以后,她从没想过以后。
秦教授说,什么时候,人都不能不给自己留一些余地。
李秀英想的却是另一件事,黯然的说,可我连他住哪都不知道。
你最后一次是在哪里遇见他父亲的?
派出所。
那就去派出所。
嗯。李秀英得到建议,像是一个迷路的人,突然找到了方向,立刻有了力量。
你会开车么?
不会。
可以学。
啊?学开车?
李秀英刚刚找到的那股力量,一下子就被抽干了。
你在想那场车祸,对么?
李秀英闭上了眼睛,卫青那张血肉模糊的脸,那辆失去半个头颅的货车,那一瞬间的失重感,忽然清晰的席卷而来。
李秀英快要倒下,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有些时候,我们需要直面恐惧。
李秀英开始学开车,秦教授亲自坐在副驾驶指点,教练坐在后排,像是一个被侵犯了领土的国王,想复仇却又干不过,只能在言语中夹带着酸意说,教授,这亲自带着保姆练车的,您可是头一位啊。
秦教授头也没回,她不是保姆,是家人。
这句话,宛如雪中送炭,李秀英信心陡增,手脚不再发抖,心也不慌了。
三个月后,李秀英拿到了驾驶证,秦教授的儿子送来了一辆车。
教授说,我们出去旅游吧,顺便把你的事情办了。
他们说走就走,先找到了卫青的父亲,老人家拉着李秀英的手,眼睛透过这个浑浊的世界,看着李秀英,反复感叹,要是卫青活着就好了。
我不缺钱,留给这个半大小子吧。
临走时,老人家搂住秦教授的肩膀,由衷的赞叹,伙计,你可生了个好闺女啊。
秦教授眼神里藏不住的自豪,并未解释什么。
几年间,他们的足迹遍布祖国的山河。
秦教授说,所有人造的,都谈不上景,只能算物。
这一天,他们路过一座香火颇盛的寺庙,看见一个正在扫地的胖和尚,小斧头跑过去问胖和尚,0+10+100+10000=多少呢?
胖和尚单掌作揖,莫测高深的说,等于施主的本心。
出来之后,秦教授和小斧头背着双手,站在阶梯上,两人回头望着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以及大殿里正在跪拜的李秀英,秦教授问,你认为佛是什么呢?
小斧头回答,狗屁。
秦教授哈哈大笑。
他们来到云南,李秀英开车走进村里,那条大蛇一样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自己家的老房子已变成了一地瓦砾,在邻近人家打听了家里的境况,得到消息,爷爷在她走后的第二年,就离世了,弟弟当兵去了,父母都在外面打工,好几年没回来了,老房子只要没人住,撑不过几个雨季就倒塌了,房子一塌,住的近的几户人,家里缺什么就跑去拿什么,就连柱子和房梁,都被拿去烧了柴火。
李秀英看着这满地的不堪,心里波澜不惊,像是在瞻仰上个世纪人类的遗址。
他们路过贵州,走进四川,在大巴山到秦岭之间,秦教授爆了句粗口,这他妈的才蜀道。
三人在泥巴路的尽头,停下车,秦教授听从了李秀英的建议,换上了一双农民下地常穿的黄胶鞋,小斧头用军工铲砍下了一段竹子,把下端削尖,递给秦教授当登山杖,秦教授说,走,我们往山里去。
李秀英走在山里,浑身说不出的舒服,像是婴儿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般亲切。
他们看见一座道观,道观很小,已残破得不成样子,道观里住着位瞎了一只眼的老道姑。
老道姑用竹瓢舀了一瓢山泉水招待他们,秦教授双手合十,多谢老坤道。
道观后面,有一方大石,大石上刻着一个苍劲的道字,半边已被青苔覆盖。
他们决定在这里住一晚再走,老道姑话不多,但行言让人如沐春风。
小斧头看见老道姑背起竹篓似乎要出门,便问,师父你去哪?
老道姑说,挖苕。
我陪你去。
在地里,小斧头捧着红苕问道姑,师父,秦爷爷给我出了道题,可我不知道答案。
道姑问,什么题?
他问我,0+10+100+10000=多少。
老道姑直起身来,看着山边的金色余晖,良久,道姑回答,他不是在问你,是在问自己,而你,暂时还给不了他答案。
晚饭是他们下午刚挖的新鲜红苕,洗净了泥,蒸熟了之后,香气扑鼻,除此之外,饭桌上别无他物。
吃过饭后,秦教授就着月光散步,李秀英不放心,便陪着他。
山里格外寂静,寂静中又有虫鸣,鸟叫,树叶和风的细语。
李秀英挽着秦教授的胳膊,他们行走在同一片月光下的同一片世界,内心却在和各自的往事争斗不休。
人在孤寂如水的环境中,越是容易和自己过不去。
李秀英突然走到前面,望着秦教授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映着无数繁星,却惟独没有月亮的身影,她轻轻的叫了声,爸。
秦教授僵住了,他才发现,李秀英那张月光下的脸,竟已满是泪水。
他怜惜的将她拥入怀中,轻轻的拍着后背,像是在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小斧头帮着道姑铺床,他好奇的问,师父,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呢?
道姑回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秦教授再次走到那方大石前,望着那个隐去半边的道字,盘腿坐了下来,你回去吧,我在这里待一会儿。
李秀英回来拿了件衣服,给秦教授披上,天凉了,咱回吧。
你去睡吧。
第二天一早,李秀英发现秦教授不在房里,慌忙叫醒小斧头,出去一看,秦教授竟然一夜未归,依旧坐在那方道石前,岿然不动,道姑正拉着他的手念经。
李秀英没有打断他们。
道姑说,他圆满了。
什么意思?
李秀英冲上去,发现秦教授竟然已没有了气息,更离奇的是,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此时竟然全白了,白的发光。
李秀英不敢相信的流下泪来。
道姑对小斧头说,那个问题,看来他找到答案了。
悲伤过后,李秀英拨通了教授儿子的电话。
第三天,几百位身着黑色大衣的人,走进山里,他们像山一样缄默,每人捡了一截柴火,秦教授的遗体,就埋在这堆柴火里。
教授儿子,点燃了柴火。
那庄严壮烈的火焰,似乎要焚尽世间的一切。
一场不是葬礼的告别,在这巍峨耸立的大巴山中,无声的进行。
告别之后,教授儿子对李秀英深鞠一躬。
谢谢你,是你们的到来,治愈了我们的父亲。
李秀英思考着这句话所蕴含的信息,但她最关心的问题是,秦教授…身体有病?
是的,如果不是你们走进他的生活,他的病,将会以他的名字命名,说着他撸起袖子,李秀英惊呆了,他的小臂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像是少了一块肉。
知道伤怎么来的吗?这是秦教授发病时生生用嘴撕下来的。
李秀英呆住了,因为这几年,在她和小斧头的眼里,那是一个多么可敬,可亲,可爱的老人啊。
这么多年,你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嗯。
我叫顾左。
你姓顾?
对,我并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的学生,但是,如有需要,我们所有人,都可以是他的儿子。
秦教授,没有儿子么?
有,他叫秦牧云,因为当年秦教授的一项研究被泄密,触及到了一些人的利益,他们为了报复,绑架了他们一家人,并在教授的眼皮底下,残害了教授的妻子和儿子,从那以后,教授觉得,自己的研究,对于人性而言,终究是徒劳,从此一蹶不振,不再醉心研究,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发病,坐上了轮椅,二十多年来从没有站起来过,直到你们走进他的生活。
小斧头说,他还没有告诉我答案呢。
顾左叹了口气,秦教授太悲观了,他用一生,验证了这个问题,在人性面前,一切可能,都等于零。这个问题,他也问过我和他所有的学生,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答案,但是你们,让他的零变成了一。
小斧头若有所思。
你当时并没有将那个脱口而出的答案告诉他,对么?
嗯。
其实我们都该告诉他,等于10110,我们所有人,都该告诉他的,否则,一切将没有任何意义。
顾左拿出了一份遗书,这是教授在你们临行前交给我的,他似乎提前预感到了什么,所以才会出来旅游。
遗书中提到,他死以后,不需要任何葬礼和仪式,骨灰倒进下水道拉倒。他那座小院,以及他为数不多的财产,都留给母子二人。而他这一生的所有研究成果和专利,统统销毁。
顾左从没违背过教授的任何意愿,但这一次,他没有全部照做,他将教授的骨灰撒进了山里,小院和财产如实交给了母子二人,但是那些研究成果,全部捐献给了国家。
李秀英看着他们陆续下山之后,脑袋突然空了,茫然不知所措,自己现在该去哪呢?
回小院么?
如教授说的,没有了初衷,回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再次流浪么,现在还需要流浪么?
她跪在道观里,对道姑说,师父,我怎么才能赎罪呢?
你何罪之有?
我杀过人。
我们所有人都杀过人。
我是说,我背着几条人命。
你伤害了几条人命,却也救赎了一个人,功过孰相轻?而我们大多数人,却常常在毁灭他人的灵魂,而且毫不自知,你说,又是谁的罪过大呢?
小斧头知道了秦爷爷的故事,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不让自己给那座宫殿造人了,因为,他已经不信任人类。
于是,他操起铲子,将那座宫殿移平之后,重新撒下草籽。
那一的那一天,他正好十四岁,
斧头,你今年多少岁了?
小斧头惊讶的抬起头,看着李秀英。
天下还会有忘记儿子岁数的母亲么?
妈妈,我想去看看世界到底是一还是零。
去吧。
他将头发染成红色,昂首挺胸的走进灯红酒绿中去。
小斧头走后,李秀英再次驱车造访道观,然而老道姑已不知去向,本就破败的道观里,无人打理,已蛛网纵横,荒草萋萋,显得更加破败了。
李秀英独自在这里居住了三年,可她的心,从未静过。
每每看到那个已被青苔覆盖得只剩一小半的道字,她便心里发慌,仿佛有人拿着鞭子在抽打她的灵魂,后来,她愈见住不下去,山里的寂静,逼得她简直要发疯。
她再次逃回小院,她希望她的小斧头会来迎接她,然而小院里,依旧只是蛛网,荒草,腐烂的落叶。
奇怪的是,小斧头撒下草籽的地方,竟然寸草不生,光秃秃的像一块墓碑,宛如人类最后的归宿。
李秀英唯一能做的,便是打扫,清理,等。
一年之后,小斧头十八岁生日那天,他终于回来了。
那一天,他喝得烂醉,回到家之后,抱着李秀英的大腿痛哭了一场。
李秀英问他,你看清世界了吗?
小斧头说,那是一团被死火焚尽希望后的灰烬。
李秀英照常做饭,洗碗,问小斧头想吃什么。
妈,我常做一个梦,梦里,你总是从大火里,将我抱出来,我每一次,都希望你能将我扔回火里,你说,你让我我活着,有什么意义呢?到头来,不如那山里的一捧灰来得痛快。
从此,小斧头不再出门,开始整日抽烟,喝酒,玩游戏。
李秀英问,你就这样了么?
小斧头回答,我还能怎样呢?
李秀英擦净了教授遗像上的灰尘,问他,教授啊,你是将我们从泥潭中拉起,还是要将我们送进更深的泥潭呢?
李秀英做了个决定,她来到银行,对柜台说,我要把我的钱全部捐出去。
柜员问,您要捐给谁呢?
李秀英说,谁都行,谁要就捐给谁。
柜员查了查她的账户,礼貌的说,不好意思,您的账户里,已经没有钱了。
李秀英不可置信的问,你弄错了吧,这钱我都没怎么用过啊。
最后查明,她所有的钱,都进了游戏公司的口袋,现在,她的账户里,已只剩五十八块钱了。
李秀英哑然失笑,这倒省事了。
她回到家里,小斧头大发脾气,你跑哪去了,想饿死我吗?
李秀英转身离去,驱车来到海边,看落日和月亮同时在海里沉浮,她多希望这俩同时存在啊,可落日总是先掉进海里。
我终究还是来到大海了,许多年前,我淌进河里的那一滴泪水先到,还是我先到呢?
他们不该将我卖掉的,他们该把我大卸八块,扔进那条河流,飘进大海喂鱼。
他们一定是故意要躲着我的,我真的丢了他们的脸么?他们宁愿抛弃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壤,也不愿意让我再次找到他们。
他们为啥要解开我的铁链呢?也许我本就该像狗一样生活下去。
我该死在那一场大火里的,我为啥要逃出来呢?
卫青,我对不起你,你应该知道,我是喜欢你的,我太喜欢你了,可我拿什么来配上你呢?你是我害死的。
教授啊,你那么博学多才,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是哪个畜生的种呢?哪个畜生能生下这么聪明的孩子呢?
他聪明,他太聪明了,可他是我的劫啊!
当月亮最亮的时候,她缓缓走进海里,慢慢的向前走去,等海水慢慢淹没她的胸膛,她的嘴唇,她对海水说,斧头啊,我啥也弄不明白,我啥都背着,可我糊里糊涂的活了这么些年,你啥都弄明白了,该怎么往下活呢?
2022年3月3日 星期四 浦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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